“你的碗里怎么没有香菜？”

“我不吃香菜。”

“说，为什么不吃香菜？一定是不敢吃，胆小鬼！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她吓得哭。

“你叫香菜，所以必须吃香菜！”我冲她喊。

这是我和香菜六岁时候的对话。

这是个无聊的故事。

我和香菜同岁，生活在一个大院的两幢楼里。大院很老，里面的楼也不新。每幢楼都没有单元之分，每一层的走廊都可以从这头走到那头。这种门上有很大锁眼的瓦顶楼，据说是苏联人帮忙建的。

记忆中我一出生就住在这个大院里，因为我的关于童年的记忆全部都在这里了。偷花，爬墙，砸玻璃。还有香菜。

我不知道是几岁时候认识香菜的，三岁？五岁？也许我们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抱出来见过一面了。总之从我记事起，香菜就在我旁边说：“别下去了吧，怪黑的，我害怕。”我哪会听她的，拉着她跑进漆黑的防空洞，淌一脚水再上来。每次从防空洞上来，都是她小脸青青地蹲在那里哭，我在旁边得意地大笑。

不过我也会偶尔听她的话，那就是当她说：“走，我奶奶让我叫你去我家吃面。”每当这时，我马上会从树上或者是房上跳下来，乐颠颠地跟在她后面。

“别人家的饭好吃”，典型的小孩子心理。香菜奶奶的面是那种家常的手擀面，撒一层肉末，撒一层香菜，当时的我觉得别提多好吃了。尤其是那渗出清香的香菜，拌在碗里，像冬日里的一抹绿，像烈日下的一盏茶，和着面送进口里，嚼出一嘴滋味。每当我打着饱嗝问香菜奶奶讨第二碗面的时候，香菜都会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。

吃到六岁那年，我才发现香菜的面和我的不同，她的碗里没有香菜。

我问她：“你的碗里怎么没有香菜？”

香菜说：“我不吃香菜。”

我嚷：“说，为什么不吃香菜？一定是不敢吃，胆小鬼！”

她吓得哭：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我冲她喊：“你叫香菜，所以你必须吃香菜！”

这是我和香菜六岁时候的对话。现在想来，我不是为她不吃香菜而生气，而是为她分享不到那种碗中有着天堂的美好滋味而着急。只是六岁的我不懂得怎样表达。

七岁的时候，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。我们在同一所小学，却不在同一个班。七岁的我和绝大多数同龄的孩子一样，到了讨厌异性的年龄。我们常常跟在香菜后面怪声怪气地喊：“李媛媛，不吃香菜还叫香菜！李媛媛，不吃香菜还叫香菜！”

李媛媛是香菜的大名。

李媛媛据说是当时学校最漂亮的女孩。我不懂什么是漂亮，就跟着吓起哄。

香菜不吃香菜是我告诉伙伴的，告诉了我又后悔了，当时我觉得很对不起香菜，因为我认为怎么说香菜都是“自己人”。我讨厌别的女生，切一点也不讨厌香菜。我在学校装做不认识她，可回到大院却对她很好。我还是经常去她家蹭饭，蹭那碗装着世界的手擀面。慢慢长大的我明白有一些人是天生不喜欢吃一些东西的，比如香菜。香菜当年也明白自己吃不惯香菜，只是她同样不会表达。

这真的是个无聊的故事。

我们就这样一起长大着，我守着她长大一岁，她守着我长大一岁。被人守着长大的感觉很好，我这么想着。所以我决定守她一辈子。

一切就这样朦胧着。

当我知道我守不了她的时候是初三毕业的夏天，她的父母要她去他们工作的城市读高中。那年夏天意外的凉爽，而我却站在她面前流汗。

“什么时候走？”

“明天。坐飞机。”

“还回来吗？”

“不回来。”

“到了那里不要告诉别人你不吃香菜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不为什么。”

“说，为什么，一定是不敢说，胆小鬼！”这次她装做冲我嚷。

“因为叫香菜又不吃香菜，说出来人家笑话。”我装做吓得哭。

她咯咯地笑，笑完又哭，接着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包，塞到我手里，扭头就跑。

这是我和香菜十六岁时候的对话。

回家后我拆开纸包，原来香菜给我的只是一把青青的香菜。

我抓起香菜一口塞进嘴里，泪流不止，我恨我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话。

原来香菜是苦的。

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，以后的全都是我一个人的故事。我说过这是个无聊的故事。

她真的没有回来。

她坐飞机直接去了天堂。

我总在吃面的时候想起她。我想我不能守着她过完一岁又一岁了。我好想叮嘱天堂里做饭的天使们，李媛媛的碗里不要放香菜。

“什么时候走？”

“明天。坐飞机。”

“还回来吗？”

“不回来。”

“到了那里不要告诉别人你不吃香菜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不为什么。”

“说，为什么，一定是不敢说，胆小鬼！”这次她冲我嚷。

“因为关于香菜的秘密只属于我一个人。”我真的哭了。

在这席和自己的对话里，我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。这一年，我二十六岁，而香菜只有十六岁。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十六岁。

如今，我还是习惯在吃面的时候放许多香菜进去，看一看那一碗天堂的模样。